
作家新干线
骨血

序
司马俊才攥着哥哥的手,泪在眼里打转:“哥,当年是我糊涂。”
司马俊旺反手握住他的手,掌心的老茧蹭过弟弟的手背:“傻话!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爹在天上看着呢。”
这是父亲葬礼后的第七天(头七),母亲颤巍巍牵线,乡邻围坐着嗑瓜子,四十载冰封的兄弟情才在灵前化了缝。司马俊才喉头哽咽:“四十三年了……我连爹最后一面都……”
司马俊旺打断他,喉结滚动:“你给的赡养费,爹临终前还揣在棉袄里。我虽然守在爸妈跟前,却连给她添件新棉裤的钱都凑不齐——”他顿了顿,声音闷在胸腔,“是哥没本事。”
一
七十年代的晋南,黄土高坡狂风肆虐,被日头晒出龟裂纹。三里湾的人饿得眼发绿,地里的小麦秆细得像狗尾草,亩产也就几十斤。在外干事(方言:指打临时工或招工)的把钱寄回来,或悄悄的到集市上籴些玉米、高粱,精打细算度日。
冬日漆黑的夜,司马来宝裹着露絮的棉袄,独自一人习惯性地蹲在村中老槐树下的石块上,旱烟锅子一明一暗,他不停地叹着气。
盐池的风又该刮起来了,生产队每年会派人去盐池拉硝赚钱,那可是司马来宝全家活命的指望啊。
盐池的冬天能把人冻成冰砣。司马来宝拉着装硝的平车走在竹笆路上,高腰雨靴里灌着硝盐水,每一步都像踩在碎玻璃上“咔嚓,咔嚓”,脚在靴子里“咕叽,咕叽”前后游动像划船。老棉袄上扎了两圈腰带,呜呜的下山风还是顺着接缝处往骨头里钻,透心凉呀。
每到晚上,宿舍里的两个土炉子前,总是挤满了做晚饭的工友,无非就是熬一小锅红薯玉米面汤。从高腰雨靴中掏出湿漉漉的棉袜子,贴在炉壁上暖……苦呀,就是这样的苦日子,不是谁想受就能受的。司马来宝常想起儿子俊才考上高中那天,娃攥着通知书高兴地跑回家,粗布鞋的后脚跟都磨出了洞。
“他叔,又去拉硝?”邻居董占喜蹲在墙根搓草绳,皱纹里全是坎坷和沧桑,“我家娃眼瞅着考上了高中,可那每月的七块五的灶费和书费……”他转而又用羡慕的口吻说:“咱队每年去拉硝的名额队长总给你留着,我也知道那几个钱是用苦和命换的,可它能给家里救急,能给全家带来憧憬和希望呀!”
司马来宝默了默,从怀里掏出个牛皮纸包(方言:六七十年代装化肥的纸包装袋,夹层中有黑呼呼的油,防潮。人们习惯用它包干燥物,还有的给孩子包书皮用),里面是晒干的烟叶子,揉得细碎:“昨儿给队长送了点,今年的名额才保住。二娃俊才,说啥也得让他进学堂,念高中呀。” 他想起儿子趴在炕桌上写作业的样子,煤油灯把影子映在土墙上,晃啊晃的,“咱这辈子吃了没文化的亏,再不能让娃跟咱一样当个睁眼瞎,一辈子在土里刨食呀。”说着话,呛人的旱烟锅子发出烧烟的丝丝声,烟火忽明忽暗把两个人笼罩在烟雾中。
董占喜突然捶了自己一拳,泪水砸在草绳上:“我家老大闹了三天,说:‘爹呀,你咋不像司马叔那样有本事’……”他抹了把泪水,声音抖得像寒风中的枯叶,“我、我拿不出钱呀,娃就把通知书悄悄地压在席片底下。”
司马来宝喉头一紧,想说些安慰话,却只吐出一口白白的带有苦涩的烟雾。
盐池的下山风哟又刮起来了,像千万条鞭子猛抽在脸上,生疼生疼;狂风卷起的硝尘,犹如白浪滚滚,遮天蔽日,涩得人睁不开眼睛。他知道,这世上有的苦,像盐池的硝一样,是渗在骨头缝里的。
二
距三里湾不过五里地的十三里铺,村东头住着赵家满喜。他个头不高,脑子却灵光得很,在村里算得上数一数二的殷实人家。
赵满喜自幼就显露出精明能干的天性,虽说没念过几年书,却能说会道、能写会算,为人谦和又处事圆滑,在生产队里当会计。公社信用社在各大队设服务站时,十三里铺的信贷员自然非他莫属,每月工资加上存款提成,能有近二十元的进账。
大儿子赵长庚在县运输公司当大货车司机,性子随他爹,跟领导处得极融洽。除了每月三十元的死工资,他还常趁周末或空闲时,给村里或砖瓦窑拉炭——按吨位算钱,跑一趟能挣二十多块。他常给领导送些烟酒,大家得了实惠,彼此都落得自在。
家里有了这棵“摇钱树”,不到几年功夫,赵家就盖起了五间敞亮的大北房。赵满喜还花了四百八十元彩礼——寻常人家多是一份半彩礼(三百六十元),他硬是凑了双份——给赵长庚娶回了运输站站长家的漂亮女儿。婚礼办得风风光光,上等的“四盘子四碗”席面。即:四盘凉菜和四碗肉菜(苜蓿肉、玛瑙肉、芥末肘子和酸辣肚丝),在村里成了人人羡慕的谈资。
邻居陈长录竖着大拇指不住地夸赞道:“满喜哥,你人可真有本事!这几年天旱,谁家不是勒紧裤腰带过活?可你家这日子过得‘油掺面’(方言:指生活过的富裕),去年盖了大北房,还供着个高中生,今年又给长庚娶上媳妇,你看这场面多排场,亲家两口子笑得嘴都合不拢!”
赵满喜叹了口气:“长录啊,一家不知一家难呀,谁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就像人常说的:‘门上吊着席片子,手里攥着油卷子(馍)’(方言:指人前装穷),我这可是打肿脸充胖子。你想呀,亲家是儿子单位的一把手,人家啥家境?咱娶人家姑娘,要是事办得寒酸了,不光被亲家瞧不起,就连以后咱在媳妇面前都抬不起头呀。”
陈长录摆摆手:“哥,你就别在我面前哭穷了。要是站长家女儿肯嫁我儿子,就算是砸锅卖铁我也愿意——可人家能看上吗?还不是瞅准了你家的好光景?”
赵满喜苦笑道:“兄弟,这几年收成差,我都是精打细算、嘴挪肚攒(方言:指省吃俭用)。老大当临时工挣了点,队里年底分几个钱,可开销太大了:娶媳妇得有房吧,娶了站长家的闺女,场面能小吗?老二上高中,一年上学费用就得几百块,总不能跟学校讨价还价吧?一家七口人吃喝穿用,哪样不要钱?我这是‘捏住鼻子喝醋’哩,硬着头皮往上赶呢!叫我说呀,咱哥俩就是萝卜强蛮切,我不过比你多撑了几分面子罢了。”
转眼到了恢复高考的第一年,赵家又传来一桩喜事。
二儿子赵长锁高中毕业后,在大队当了三年团支部书记。国家恢复高考,他一举考上了全国重点大学——晋阳农学院,成了村里恢复高考后的第一个大学生,惹得乡亲们眼红不已。
村民赵发家特地来道贺:“满喜兄弟,恭喜啊!长锁可是咱村的‘文曲星’!这大学一毕业就是国家干部,给你们老赵家光宗耀祖了。说不定以后啊,乡长县长都不在话下——嘿,还真让乡亲们给说中了,这孩子在省里还真当上处级干部呢!”当然了,这是后话。
赵满喜搓着手,脸上既有欣慰又有愁容:“考上大学,孩子总算跳出‘农门’了,不用再像咱一样‘东山日头背到西山’,至于以后能当多大的官,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只是这大学四年的学费、生活费……唉,又得让人脱几层皮。咱这光景,供一个大学生,难啊!”
赵发家拍着他的肩膀劝道:“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现在咬咬牙供孩子,等他四年大学毕业了,当官挣钱了,还不回报你?这买卖划算!”
赵满喜心花怒放,眼前的苦呀愁呀已抛到九霄云外,沉浸在幸福快乐的憧憬中。
三
司马俊才和赵淑梅恋爱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迅速传遍了整个村子,成为村民们茶余饭后的热议话题,大家对此看法不一,喜忧参半。
司马俊才是三里湾司马来宝的二儿子,高中毕业的他,凭借扎实的知识功底,在本村小学担任民办教师。他留着精神抖擞的小平头,那齐刷刷不过半寸长的短发昂扬坚挺,彰显着蓬勃朝气,看起来帅气十足。长脸庞上,一双浓眉大眼炯炯有神,五官搭配得恰到好处,组合出一张俊朗的面容。不仅如此,他天生聪慧,腹中藏文才,尤其是那一手流畅飘逸的小草毛笔字,更是让村里的长辈们赞不绝口,时不时就有人找他帮忙写对联。
赵淑梅则是相距五里地的十三里铺赵满喜的大姑娘,初中毕业后便投身幼儿教育事业。在司马俊才眼中,赵淑梅美得如同古时候的西施、貂蝉,有着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是周围十里八村年轻小伙心目中的梦中情人。她不仅外貌出众,还聪明能干,工作上兢兢业业,年年都被评为模范幼教,对待小朋友耐心又温柔,村里的孩子们都特别喜欢她。
两人相恋,在外人看来,那是郎才女貌,天造地设的一对。然而,两家悬殊的家境却像一道难以逾越的鸿沟,让不少人暗暗摇头。
一天晚上,赵淑梅坐在自家院子的石凳上,母亲杨月爱走过来,满脸担忧地说:“淑梅呀,妈知道恋爱是你的自由,妈也替你高兴。可这司马俊才虽说一表人才,还是高中毕业,这些妈都认可。但妈就怕一样,就是他妈董翠花。我和他妈可是一个村子里从小一起长大的,她那脾气可倔得很,认死理,往后要是住一块儿,怕是不太好相处……”
赵淑梅拉过母亲的手,轻声安慰道:“妈,您别担心。咱既然以后要做人家儿媳妇,说话做事肯定多顺着老人,不惹她生气,我觉着没啥大问题。”
杨月爱轻轻地叹了口气,接着说:“还有啊,你看咱两家经济条件差得不少,咱家日子过得还算宽裕,你自小也没吃过苦,花钱有时候大手大脚惯了。可他家条件一般,我就怕你嫁过去受不了那苦日子……”
赵淑梅坚定地说:“妈,这我都想过了。人常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要是真嫁过去,我就做好过苦日子的准备,肯定能适应。”
这时,父亲赵满喜也走了过来,语重心长地说:“梅呀,做父母的都盼着孩子能嫁个好人家,过上好日子。既然你自己心里有数,有思想准备,那我和你妈也没啥好说的,就是心疼你以后要吃苦。”
而在司马俊才家里,母亲董翠花也和儿子有一番交谈。董翠花坐在炕沿上,看着儿子,缓缓地说道:“孩子,你和月爱的女儿恋爱,妈没意见。可你也知道,人家家境比咱好太多,从小过惯了好日子,就怕咱家庙小,容不下这尊大佛啊……”
司马俊才连忙说道:“妈,咱家情况我都跟淑梅说清楚了,她一点都不嫌弃。还说只要婚后咱们齐心协力,日子肯定能慢慢好起来。”
董翠花皱着眉头,还是有些担忧:“人常说门当户对,这可不是随便说说。过惯了优渥生活的人,一旦结了婚,柴米油盐这些琐事,难免会有矛盾。你也知道妈的脾气直,虽说现在当婆婆的都小心翼翼,可还是怕一不小心就生出是非……”
司马俊才握住母亲的手,安抚道:“妈,您就放心吧,有我呢。淑梅是幼儿教师,通情达理,又不是那种不讲道理的人。和她在一起,她温柔体贴,特别好相处,我就是看中她这些优点才和她谈恋爱的。”
尽管司马俊才和赵淑梅对未来都充满信心,可三里湾的村民们大多都不看好这桩婚姻。
这天,洪国军在路上碰到司马来宝,停下脚步说道:“司马兄弟,老话说门当户对,虽说现在不怎么提了,但家境悬殊太大,总归是个事儿。咱这家里就像那十年九旱山坡上的野草,苦苦支撑,可人家姑娘就像温室里的花朵,精心呵护,这环境天差地别,以后咋能适应啊?”
旁边的仇秀兰也附和道:“是啊,那姑娘我见过,长得跟天仙似的,又聪明伶俐,在村里教幼儿园。就怕咱这穷窝,养不起人家那只金凤凰。谁不想找个好对象,让自家孩子有个好归宿,可有时候呀,还是得现实点,有些事儿可望不可及,你可得三思啊。”
司马来宝:“唉,娃娃的婚姻大事,做父母的只能点到为止,具体把握还得靠他们自己,但愿……。”
四
村头老槐树下的消息,像春汛漫过干涸的河床般迅速传开。“司马家的二儿子调到县经营管理局了,专门给局长写材料!”这话在炊烟袅袅的村落里掀起波澜,家家户户的窗棂后,都飘出了带着酸味的议论。
董占喜蹲在司马家门槛上,吧嗒吧嗒抽着旱烟袋,烟锅里呛人的旱烟味随着缕缕烟雾弥漫:“司马兄,你家俊才可真是藏得深呐!悄无声息就成了局长秘书,往后咱村可就多了个当官的,光宗耀祖呀。”
司马来宝蹲在一旁编竹筐,竹篾在指间翻飞,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嘴角藏着不住的笑意:“可不是嘛!考察组的领导说,俊才那笔杆子,写材料比老裁缝下剪刀还利落。” 他压低声音,竹筐编得愈发密实,“听说全县十几个老师竞聘,唯独咱俊才被选中了。”
董占喜的旱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扬起一片烟灰:“到了县里,每月工资能挣百十元哩,往后俊才媳妇娘家,怕是要高看咱们一眼咯。” 这话戳中了司马来宝的心窝,他笑得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竹筐编歪了纹路也浑然不觉。
董占喜却突然蔫了下去,烟袋在掌心转了又转:“说起来,我就该给自己两耳刮子。当年要是咬咬牙供娃上高中……”话音未落,被路过的董翠花拍了下后脑勺。“占喜呀,别尽说些丧气话!”董翠花挎着装满青菜的竹篮,菜叶子上还沾着晨露呢。“儿孙自有儿孙福,指不定哪天喜鹊就落在你家房檐上了。”她爽朗的笑声惊飞了槐树上的麻雀,扑棱棱的翅膀声里,几个男人也跟着笑起来,只是董占喜的笑,总带着几分涩意。
司马俊才的婚礼像把红火的绸缎,裹住了两家人。唢呐声里,红盖头下的赵淑梅笑得温婉,谁也没料到,这喜庆会像春雪般消融在柴米油盐里。
“一只巴掌拍不响,婆媳天生是冤家。”这句老话,在赵淑梅临产时应验得彻彻底底。董翠花按照祖传规矩,把草木灰仔细缝进粗布包里,又在灶台前烙了整夜干馍,火鏊映得她脸上忽明忽暗,皱纹里积着经年的油烟,却不知这些带着乡土气的准备,成了扎在儿媳心里的刺。
“生头胎本就遭罪,去医院要花大钱,村里人不都在家里生吗?”赵淑梅抱着孩子,声音里裹着怨气,“谁家不是给产妇买一提两提卫生纸,渗血用,现在谁还用草木灰包接生渗血?谁家的干馍不是找专业户用铁板卵石打的厚干馍,面里搅鸡蛋、食用油,香脆可口,还有营养,而我呢,则是用火鏊烙的面水干馍,不但没营养,而且硬得硌牙;鸡蛋呢,一天限量就给三四个;产妇要喝的鸡汤,我连腥味都没闻着……”她望着铜镜里浮肿的脸,曾经纤细的腰身被月子里的委屈撑得发胀,眼泪吧嗒吧嗒掉在孩子的襁褓上。
婆婆董翠花的委屈也像决堤的水,好像找到了发泄的河床。她坐在门槛上纳着鞋底,银针在发间蹭了蹭,语气里满是憋屈和不解地说:“我天天笑脸相迎,坐月子变着法儿精心伺候,倒像咱欠了她八辈子债似的,就差当面跪下叫声‘姑奶奶,老奴给你叩头了!’你再看看老大俊旺媳妇,粗茶淡饭不挑不拣,一口一个妈叫得人心暖呀……”鞋底的针脚越扎越密,仿佛要把满腹委屈都纳进去。
司马俊才要娶媳妇,老大司马俊旺新划了个院子底,东拼西凑盖起了三间门房。虽说离爸妈远了,但他常带着媳妇送些岔样饭,院子里不时飘出欢声笑语。赵淑梅隔着窗户望着,指甲掐进掌心。她看见婆婆拉着大嫂的手嘘寒问暖,转头却把丈夫司马俊才叫进房里,压低声音严厉的训斥,像细针,扎得她眼眶发烫。
司马俊才在县城租了间门面房,烟酒店开张那天,赵淑梅抱着孩子烟消云散,喜笑颜开。
睡梦中,身后的老屋门 “吱呀”响了一声,她没敢回头,只听见怀里孩子的啼哭声,混着街道上的喧闹,渐渐淹没了那个曾经叫作家的地方。
五
“哎呀呀,天下奇闻!司马来宝把儿子俊才告上法庭啦,法庭判决脱离父子关系,每月给赡养费300元!”这话像颗巨石投进深潭,在三里湾激起了千层浪,又似惊蛰的闷雷炸响在村子上空。霎时间,这事成了村民们茶余饭后绕不开的谈资,真应了那句“好事不出门,瞎(方言,读ha)事传千里。”在三里湾祖祖辈辈的记忆里,还从未出过这般撕破脸的父子官司,街头巷尾的议论声,就像夏日里没完没了的蝉鸣。
杂货铺老板董占喜嗑着瓜子直摇头:“老司马这事办得糊涂!就算孩子有千般不好,也不该闹到法庭上。俊才现在是局长秘书,这事儿让单位人知道,以后还怎么在机关抬得起头?岂不是要毁掉儿子的前程么!是哪个‘高人’出的瞎主意?”
隔壁婶子仇桂兰纳着鞋底接过话茬:“谁说不是呢?年轻人忙,一年半载不回家也能体谅。当老人的吃点亏受点气算啥,只要小两口能把日子过红火,比啥都强!这下可好,老的小的都跟着丢人显眼,连孙子辈以后在村里都抬不起头。也不知道来宝两口子是咋想的。唉!”
村支书陈正康点起旱烟,烟雾缭绕中叹了口气:“我前天去劝来宝,他哭得像个孩子。说自打儿媳妇跟着俊才进了城,这两年逢年过节连个电话都没有。好不容易托人捎话让俊才回来,结果那小子说媳妇非要他在爹妈和老婆之间二选一。俊才也是没办法,选了媳妇,可当爹的哪能咽下这口气?”
张兴旺在县城的烟酒店特意找到司马俊才。看着老同学红肿且有点发呆的眼神,他心里直泛酸:“俊才老同学呀,你是哪根神经出问题了,都快转正了,这时候闹‘断绝关系’这一出,别人咋看呢?我都不知当时你是咋想的呀!”
俊才突然捂着脸蹲在地上,肩膀抽搐不止,哭丧着脸说:“好我的兴旺哩,咱俩一起穿露裆裤玩尿尿泥长大的,我就不瞒你了。我妈那硬折不弯的脾气你知道,淑梅又是个吃软不吃硬的性子,俩人一见面就呛火。我要是向着我妈,淑梅就提离婚。我夹在中间,就像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现在我都没脸回村,怕走在巷里被人戳脊梁骨!”
张兴旺拍着他的肩膀无奈地安慰道:“再难也得想办法。你劝劝淑梅,退一步海阔天空。要是一直僵着,以后孩子怎么看?等我回到村,再去劝劝叔婶,只要你们肯低头,定能扭转乾坤,这事儿说不定能传为佳话呢。”望着远去的张兴旺,司马俊才何尝不想扭转乾坤?
当天傍晚,张兴旺就赶到司马家。还没等他开口,董翠花就抹着眼泪数落起来:“兴旺啊,我这当婆婆的容易吗?淑梅坐月子时,我把家里能拿得出手的都拿出来了,她还嫌东嫌西。每次回村,我笑脸相迎,人家倒好,拉着个脸,好像我欠她八斗年麦似的(方言,欠债的意思)!我这哪里是娶媳妇,分明是请了尊祖宗!”说着说着,老太太突然脸色发白,浑身抽搐起来。
司马来宝慌忙给老伴顺气,眼眶通红:“兴旺,难为你操心了。可这婆媳俩谁都不肯低头,能有啥办法?不过说句实在话,当真逢年过节俊才带着孩子回来,他娘能把亲孙子拒之门外?时间久了,说不定就能缓和。只是想用这断绝父子关系,来逼俊才他们迷途知返,谁料想呀,竟弄到这步田地。”他老泪横流,“唉,确实是我们老两口没用,丢人啊……”
判决后的日子,像村头那口老井的水,平淡又漫长。司马俊才每月雷打不动地去法庭交300元赡养费,司马来宝也骑着那辆除铃不响全身都响的自行车准时去领。渐渐地,村里的议论声少了,可那份隔阂却像陈年的伤疤,表面愈合了,心里还隐隐作痛。
转眼三十几年过去,司马俊才退休了,司马来宝也成了八旬老翁。他现在的退休金也是当年判决时的三四倍,除了固定的赡养费,俊才还常通过张兴旺给父亲转些零花钱。
这天,张兴旺又来看望老人。司马来宝握着他的手,浑浊的眼泪扑簌簌往下掉:“兴旺啊,我想俊才,想孙子啊!听说孙子都成家抱娃了,可我到现在连面都没见过。要是到死都见不着他们,我这眼睛都闭不上啊……”
张兴旺鼻子一酸,轻声的劝慰道:“叔呀,我再去说说俊才和淑梅,让他们抽空回来看看。”
“我知道俊才难……” 老人颤巍巍地抹着眼泪,“人老了,就念着那点骨血。你告诉他,就说我……”话没说完,已是泣不成声。夕阳透过窗棂,在老人佝偻的背上洒下一片斑驳,像极了那些剪不断、理还乱的恩怨纠葛。
六
窗外,月光如霜,将老槐树的影子投射在斑驳的土墙上,像是一幅古老而又饱含岁月沧桑的油画。
凌晨三点,司马家老宅的油灯在摇曳中熄灭,享年86岁的司马老先生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枯槁的手指仍固执地攥着一张泛黄的全家福——那是司马俊才新婚时全家唯一的合影。
五点钟,一阵刺耳的手机铃声划破千里之外黎明前的寂静。司马兰草颤抖着按下了通话键,泪水砸在手机屏上,晕开一片泪花:“哥,爸三点钟走了。临走时,他嘴唇一张一翕,不住地念叨着你的名子……”她的声音突然哽咽,“他眼睛直直望着门口,怎么都合不上,哥呀,请你带上嫂子、一家人回来送老爸最后一程吧!”
电话这头,司马俊才握着手机的手青筋暴起,喉头像是被棉絮堵住。他望着墙上儿子满月时的照片,四十年前离家时父亲暴怒的脸与此刻幻想着老人临终的模样在脑海中不断交织。“妹,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家。”
刚放下手机,收拾行李的动静惊动了隔壁房间。赵淑梅披着外套走进来,脸色阴沉:“几十年没进过家门,孩子结婚生子都没让他们知道,现在回去,不嫌丢人?”她的声音带着几分冷意,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结婚戒指——就是在这枚戒指的内侧,还镌刻着“永结同心”的字样。
司马俊才叹了口气,窗外的梧桐树沙沙作响:“当年年轻气盛,闹得太僵。现在爸走了,或许是个和解的机会。”
“和解?”赵淑梅冷笑一声,“你妈和你哥那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万一再吵起来,咱们的脸往哪搁?”她转身从衣柜里翻出件旧毛衣,“你看,当年织的毛衣都没送出去,现在送还有什么意义?”最终,夫妻俩商定:司马俊才先独自返乡探路。
傍晚,司马俊才站在老宅门口,伫立良久,斑驳的黑色大门上贴着褪色的春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迹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他举起手想敲门,但又缩了回来,……最终敲响了门。那是一扇封尘了四十余年的心结,是一道沉重而又让人难以愈越的沟堑啊……
“你还有脸回来!” 董翠花拄着拐杖冲出来,浑浊的眼睛里满是怒火,风烛残年的白发在风中凌乱地飘着,“你爸辛苦养大你,供你读书,生病时你却躲在千里之外!每月那几个钱,能抵得过他想见孙子的盼头吗?”老人颤抖着举起拐杖,却在半空画了个圈停住,老泪横流,泪水在满是壕沟的皱褶里一褶一褶地往下滚落。“他走时嘴里还念叨着‘俊才,回来……’”
司马俊才扑通一声跪下,膝盖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妈,是儿不孝!是儿让你们失望了!”他抬头望着母亲脸上纵横的皱纹,那些沟壑里仿佛藏着四十余年的委屈与思念。
“你一个人现在回来有什么用呀?我的儿……”董翠花别过脸,“媳妇孙子不回来,你就别给你爸送行了!”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哽咽,“你知道吗?你哥这些年替你尽孝,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现在你轻飘飘一句想和解,就能抹平这些年的恩怨吗?”
夜,已到更深,老宅的油灯爆着灯花,司马俊才与张兴旺等人围坐在母亲董翠花的身旁。外面的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棂上发出细碎的声响。
“婶子,俊才确实有错。”张兴旺搓着手,“但淑梅也想回来认错,就是怕场面尴尬,甚至不好收拾……”他望向墙角的相框,里面是司马兄弟儿时在田间玩耍的照片,“当年要不是因为一些误会闹僵……”
董翠花抹了把眼泪:“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活几年?就盼着在闭眼之前,能看到你们兄弟妯娌和和睦睦。”她颤抖着从柜子里翻出个红布包,里面是司马俊才儿时的虎头鞋、奖状,还有一叠泛黄的存款单,“你爸每月都把钱存着,说等你们回来,盖栋新房子……”
油灯的火苗突然晃了晃,将众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司马俊才望着这些承载着父母思念的物件,泪水终于决堤。他知道,这场跨越四十余载的隔阂,是时候该画上句号了。
七
暮色沉沉,空气凝重,司马俊旺铁青着脸,房内烟雾缭绕,明明灭灭的烟火映得他眼底发红:“老二敢踏进我家一步,非打折他的腿!”声如闷雷,震得门框边上的白幡簌簌发抖。
司马俊才回村为父亲送葬,转眼已经两天了。他几乎是马不停蹄,磨破了村里上年纪说客们的门槛。那些曾与父母交好的长辈,还有儿时光屁股长大的发小,都被他请来当说客。众人轮番上阵,总算撼动了母亲董翠花。老佛爷金口玉言开了腔:“埋他爸的事由老大主事,全权交给他安排。”董翠花枯瘦的手摩挲着老伴的遗像,浑浊的眼睛里泛着泪光,“我这把老骨头,只盼着老伴能入土为安。至于他们兄弟间的恩怨,我是无能为力了。若逼得紧了,恐怕事与愿违,等我百年后,还不知要闹出什么乱子……我这把年纪了,随他们去吧。”
司马俊才总算松了口气。他知道,母亲董翠花表面是刁难自己,实则是盼着借这场葬礼,让他带着全家老小回来,修补这四十年来断裂的亲情。可他和媳妇淑梅心里惴惴不安——毕竟当年闹得太僵,如今带着一家七八口回来,万一母亲冷脸相对,大哥拳脚相加,这大的小的的脸面往哪搁?思来想去,倒不如自己一个人回来,就算受天大的侮辱,丢再大的人;就算是天塌地陷、唾沫星子淹死人,死死活活都由他司马俊才一人扛着!
“断绝父子关系四十余年,活不养死不葬!老父亲咽气前还念叨他的名字,真是天杀的狼娃子!”司马俊旺在灵堂前来回踱步,压抑的声音里充满着悲愤,“当年全家人省吃俭用供他上高中,结果娶了媳妇就忘了娘,现在还有脸回来?”说客张兴旺好言相劝:“俊旺兄,俊才诚心悔过,只要你点头,他立刻让全家回来送老爷子最后一程。”
“他敢来!” 司马俊旺猛地拿过墙角那根手腕粗的枣木孝棍,“我早备好了,非打断他的腿不可!”话音虽狠,可他眼底闪过一丝犹豫。毕竟七十岁的人了,哪会真想把兄弟逼上绝路?不过是想让老二低头认错,给这场积怨已久的恩怨划上休止符。只是这狠话一放,司马俊才竟真被唬住了,连老大的门槛都不敢迈。
晋南的夏夜闷热黏腻,老槐树上的蝉鸣搅得人心烦。按照习俗,老人去世后,直系子孙要在灵前“坐草”守灵,以示孝心。可司马俊才始终躲在老宅,别说守灵,连父亲的遗容都没敢去看一眼。
夜幕降临,接灵仪式即将开始。唢呐声呜咽着在村子里回荡,孝子们披麻戴孝,却唯独不见司马俊才的身影。人群中窃窃私语,像毒蛇吐信般刺向司马家。
村妇陈爱霞挤到司马俊旺媳妇张玲身边,压低声音说:“张玲,劝劝你家俊旺,听说俊才想带全家回来,你掌柜(方言:这里指俊旺)何苦还这么较真?”
张玲望着大门前晃动的白灯笼,轻轻叹了口气:“他呀,就是刀子嘴豆腐心,鸭子煮落锅了一一嘴硬。这么多乡亲看着,老二的发小有十几个在这里帮忙,就是我掌柜真动手,能碰着老二一根毫毛吗?不过是想给他个下马威。”她顿了顿,目光扫过角落里那根被踢倒的枣木棍,“说到底,还是俊才自己心虚。若是真心悔过,哪会被一句话吓成这样?”
陈爱霞咂咂嘴,眼神里带着几分世故:“依我看,说不定俊才呀,让全家回来就是虚晃一枪。正好你家俊旺这么一闹,还真是瞌睡送了个枕头,给老二俊才找了个台阶下哩。”
夜色深沉漆黑,接灵队伍浩浩荡荡地出了村。司马俊旺走在最前面,手里的哭丧棍敲在青石板上,发出空洞的声响。他望着远处黑魆魆的山道,心里五味杂陈——那根准备“教训”弟弟的枣木孝棍,此刻却像块滚烫的烙铁,在记忆里反复灼烧。
八
晋南的七月,蝉鸣聒噪。老父亲出殡那日,灵堂前的白幡在热浪里沉沉垂吊着,仿佛也在为逝者默哀。
入殓是晋南的古老习俗,象征着逝者与现世的最后分离。司马俊旺指挥着众人,将老父亲的遗体从冰棺缓缓移入棺材。
司马俊旺在遗体移入棺材前,他特意在冰棺里躺着的父亲身下,从头到脚整齐摆放了单数孝巾,按顺序依次为顶盆者、儿子、媳妇、女儿、孙子、外甥(抱纸幡)。摆放时,他再三叮嘱一定要给老二司马俊才一家压上三条孝巾——俊才、淑梅和他们的儿子各一条。
一切准备就绪,本该即刻入殓,可俊旺却犹豫了。他转头看向一旁的舅舅,低声恳求:“再等等俊才一家吧,父亲生前最疼他,若他们没来,这将成为我们终生的遗憾。”舅舅眉头紧皱,沉默片刻,最终点头应允。
半小时过去,烈日当空,地面被晒得发烫。舅舅沉下脸,发令:“入殓!”帮忙的乡亲们迅速抓住孝巾,小心翼翼地将老父亲的遗体放入棺材,随后取出身下的孝巾,分发给对应的孝子。
缠孝巾的过程庄重而肃穆。男孝子将白布头巾右边的头扎进圈内,左边留出尺余;女孝子则相反,遵循着“男左女右”的古老规矩。完成这一切后,棺材被缓缓推出大门,停在宽敞的门前。
河南民乐队奏响唢呐,笙声呜咽。一位头戴孝巾的女演员抱着老父亲的遗像,唱起凄婉的《哭灵》。歌声回荡在空地上,围观的乡亲们纷纷抹泪。可即便如此热闹了一个小时,俊才一家的身影仍未出现。
随着司仪一声高喊:“起灵!”舅家人用力摔碎纸钱盆,熊熊火焰中,纸扎的车马和赶车把式瞬间化为灰烬。哀乐声中,拉着棺材的汽车缓缓驶过火堆,朝着墓地进发。
灵车刚行至村口,远远便望见司马俊才一个人孤零零地跪在路边,身上的麻衣早已被汗水浸透。他的眼神中满是懊悔与焦急,可司马俊旺却目不斜视,仿佛没看见他一般,灵车从他身边疾驰而过。
到了墓地,司马俊才跌跌撞撞地跟在后面,找了个远离司马俊旺的地方跪下。看着父亲的棺材缓缓落入墓穴,他再也控制不住情绪,放声大哭:“爸,我对不起你……”哭声撕心裂肺,饱含着多年来的愧疚与悔恨。
想当初,父母含辛茹苦供他读书,为他操办婚事,照顾他的孩子。可他却偏听偏信听媳妇的话,为了逃避婆媳矛盾,带着妻儿搬到县城,甚至闹到法庭判决“脱离父子关系”。如今他已儿孙满堂,才明白亲情的珍贵,可一切都太晚了。
妹妹司马兰草见此情景,再也忍不住泪水,快步走到二哥身边。兄妹俩相拥而泣,泪水打湿了彼此的孝衣。这时,司马俊旺的儿子走上前来,跪下,恭敬地递上湿纸巾:“叔,姑,别哭坏了身子。”
司马俊才接过纸巾,心中五味杂陈。记忆中的大哥脾气火爆,做事鲁莽,可眼前这个懂事的侄子,却让他对大哥有了全新的认知。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小时候那个为他出头的哥哥,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老父亲的坟头渐渐堆起,坟顶的纸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唢呐声、笙声、哭声交织在一起,天地同悲。最后一项仪程是“转坟”,儿女们按顺序排列,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司马俊旺当然走在最前面,司马俊才则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心中忐忑不安。这些日子,他无数次在脑海中想象过哥哥愤怒的情景——哥哥举着粗棍对他打骂,侄子在一旁助威,而他孤立无援,鼻青脸肿,倒在血泊之中。可现实是,相安无事,什么都没有发生。他甚至掐了自己一把,生疼的感觉让他确信,这不是幻觉,而是真真切切的现实啊。
四十多年的时光转瞬即逝,曾经的隔阂与矛盾如同过眼云烟。司马俊才在官场摸爬滚打三十余年,从一个编外临时工做到科级官员,自以为见多识广、处事圆滑。可今日,面对这个一辈子与土地打交道的大哥,他第一次感到自愧不如。大哥的宽容与大度,让他无地自容,自以为是的司马俊才,竟然活成了一个笑话!
“老大能开一扇窗,我老二为啥不能敞开两扇门?”司马俊才在心中暗暗发誓。他决定放下过去的成见,主动修复这段破碎的亲情,不再让遗憾继续。毕竟,血浓于水的亲情,才是这世上最珍贵的财富。

(图片来自网络,如有侵权请联系予以删除)
责编
张辉
作者简介

翟濯,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曾任山西省临猗县作家协会主席,现任运城市志愿者联合会党支部书记。著有三十集电视连续剧《古塬》《石榴红了》,电影文学剧本《山坳风云》《特别离婚案》以及《翟濯中短篇小说选》,诗集《麦香季节》《雪色的爱》《生命三原色》等十多部书籍。
